的确,露克丽亚在灾难面前的这种反应实在令人震惊。她从不记恨命运的无情和不公,亦不为自己的所失怨天尤人:“不,为什么要抱怨上帝呢?比我更不幸的人还多得是呐。”对于上帝,露克丽亚献出的永远是自己全部的信任。而对于他人,露克丽亚则没有任何欲求,唯有体谅和感激,一如其对待恋人的离去:“他本来是很爱我的,可是到底年纪还轻,总不能一辈子独身。而我哪里还能做他的伴侣呢?他的妻子很好,心地善良,他们已经有了孩子……”
在露克丽亚身上,我们仿佛听到了阿Q“精神胜利法”的回声,可在阿Q那里,他又有露克丽亚如此高贵的爱与宽恕的心灵吗?阿Q之于苦难的忍耐显然属于某种麻木,而露克丽亚则大大不然,她的忍耐里蕴藉着深刻的悲怆。亦恰是由于此,故而当屠格涅夫出于怜悯之情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时,露克丽亚才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先前的平静,留下矜持的泪水。一种善良感动着另一种善良。
我以为,一味赞美露克丽亚的乐观精神是相当残忍的,因为这很容易让我们忽略她为此承受的难以承受的痛苦。要知道,她表面的温和安宁始终提示着命运的惊涛骇浪,她的美丽揭露着丑陋,她的仁爱映衬着凶恶。她的沉默便是忧伤的呐喊,社会正义的缺席只能以这样喑哑的方式向我们呈现。因此,我们必须学会倾听,就像屠格涅夫在夜晚对于那五个农家孩子的倾听(《白净草原》)。
唯有通过倾听,我们方能同对方产生共鸣和同情,正如《歌手》中雅科夫的歌声对于在场每一位听众的感动。因为善于倾听,屠格涅夫具备了描写歌声的出色能力:“俄罗斯真实而炽烈的灵魂在这里面呜响着,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,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。” 雅科夫的歌声被屠格涅夫凝视着、咀嚼着、细嗅着、抚摩着……全方位地感受着,在这里,俄罗斯乡土之上那最惆怅最忧郁的心绪被唤醒了。
歌声摄人心魄的能量揭示的是悲苦农民们的艺术天赋,以及他们敏锐的感知力,但是,他们随即在醉酒之后的丑态却又瞬间消解了这感人至深的肃穆场面。先扬后抑的陡然转换,让我们跌落进俄罗斯农民人生那黑暗的深渊,希望原来仅是一个倏忽而逝的幻觉。
没有希望吗?那又怎样?毕竟,俄罗斯农民的生活之中还有美,他们还有发现美的眼睛。所以,一直在重压下艰难喘息的他们从未曾麻木。所以,一看见那景色如画的草原,马车夫菲洛费(《车轮子响》)立刻就被感动了,一遍又一遍地赞叹道:“多美啊!”
正是这眼前的美景令菲洛费得出了一个结论:“总之一句话:人是死不得的。”活着有多么美好啊!美本身不就是希望吗?我们向来以为,穷人不可能拥有欣赏美的闲情,就像鲁迅在《“硬译”与“文学的阶级性”》中所言:“……饥区的灾民,大约总不去种兰花……”然而,屠格涅夫笔下的这些农民,却完全刷新了我们的陈见。饥饿的并不只有胃,还有心灵。或者说,饥饿的胃压根就不是遗忘心灵的理由。
心灵的存在决定着情感的存在,从而最终影响着人的判断和抉择。提及此点,便不能不提及《孤狼》里的福马。孤狼是福马的外号,这是个忠实的守林人,“附近所有的农民都像怕火一样地怕他”,他们这样评价他:“一束枯枝都不让人家拿走;无论在什么时候,即使在半夜里,他也会如雷轰顶般地出现你的面前,而你却休想抵抗。他力气大,又机灵,就像魔鬼一样……毫无办法收买他:请他喝酒,送他钱,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。有些人不止一次想弄死他,可是不行——办不到。”
这个强壮阴郁的汉子看上去冷酷无情,已然被生活磨砺得无动于衷,可在心里却有着执著的职业操守,正如他对屠格涅夫所说的:“我是尽我的职,白吃主人家的饭是不行的。”这种坚定的认知使得孤狼履行起职务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机器,没有了任何人性的意味。
就在这个雨夜,敬业的孤狼又抓获了一名盗树贼,这是“一个湿淋淋的、衣衫褴褛、长着乱蓬蓬的长须的农民”。他苦苦哀求着孤狼放过他,他是被贫穷和饥饿逼得走投无路了,哭泣的孩子们正等着他带回去食物……最后,绝望的盗树贼被激怒了,开始对孤狼破口大骂。孤狼的随即反应迫使屠格涅夫给予了干涉,极少动情的屠格涅夫这回也不由自主了。可是,结果却大大出乎屠格涅夫的意料,孤狼竟将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盗树贼放走了。